現在有越來越多的家長意識到「不要勉強小孩打招呼」這件事。這是好事,但我同時也觀察到有不少家長其實沒有抓到根本原理,也不知如何在這樣的觀念與禮貌訓練之間求得平衡點,於是流於表面形式、被歪曲成「不用打招呼」或「禮貌教育不重要」,於是直接或間接影響了孩子的人格養成與未來發展。
首先,先分兩大部分來談:禮貌教育的重要性,及不勉強打招呼的原理。
很少人會喜歡與缺乏基本禮貌的人往來。禮貌的目的在於促成人際互動中的舒適感與相互尊重。從私領域的人際關係,延伸到工作,無不受到影響。像是我在替企業徵才的時候,只要求職者表現出缺乏基本禮貌的狀況,我一律拒絕錄用,甚至連面試的機會都不給 ─ 無論學經歷看似多輝煌。我的大學生如果與我溝通時缺乏基本禮貌,我也會有負面印象,心中同時咒罵他的家庭沒把他教好、預測他出社會後跌跌撞撞。禮多人不怪,無禮討人厭,缺乏基本禮貌的人走到哪裡都容易碰壁,只能與同樣無禮的人互相碰撞。
而「不勉強小孩打招呼」這件事情,並非根源於「禮貌不重要」,也不是放縱孩子任性,而是根源於「尊重孩子的感受與界線」這個觀念。從小建立健康的界線、不壓抑孩子的感受,是建立長遠的心理健康的重要基礎,對於未來的健康人際關係也有助益。
「尊重孩子的感受與界線」聽起來抽象。我們用比較具體且極端的反例來說明,也許會更為清晰:
我遇到非常多的當事人與非當事人,成年後對於「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採取健康的方式捍衛自己的界線與權利」有困難,輕則是看似隨和、實則壓抑的好好先生、好好小姐(委屈受氣包),嚴重的有把自己壓垮去成就別人、甚至不斷遇人不淑、當斷不斷、該逃不逃的受害者(家暴、性侵、遇到危險狀況卻不知逃離、識人不清……等等)。
也許並非百分之百,但是有非常高的比例,這些人在幼年或童年經歷了壓抑或否定個人感受的教養方式,或生活在不尊重個人界線的環境當中,又或是被馴化成「教條勝於個人需求」的服從者,導致他們一路成長過來,漸漸變得對自己的感受缺乏敏感度、有負面感受卻不知如何健康處理、無法拒絕別人的要求、對於周遭的危機或不健康的環境不夠敏銳或失去逃離的能力、面對權威者就失去溝通能力、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需求、或面對他人的各種侵犯卻無力抵擋……等等。
關愛孩子的你,一定不希望孩子變成這個樣子吧?
所以,「尊重孩子的感受與界線」是極為重要的,而且需要從小就建立。基於這樣的原則或原理,就不是僅拘泥於「不勉強小孩打招呼」這件事情上了。
當孩子似乎特別討厭某個人、不想與那個人往來或互動,難道非得基於禮貌、威權、關係而強迫孩子去與那個人社交嗎?
孩子對你或他人的某些行為出現強烈的抗拒反應,難道只能罵孩子給別人看、強迫孩子服從嗎?
對孩子的愛,從了解開始。
他雖然只是個小孩,但是他的行為都是有原因的。我們可以先從了解他的原因開始。
如果孩子平常並非一律拒人於千里之外,偏偏對某人特別反感或懼怕;或是平常不算特別難搞的孩子,偏偏對這件事情特別反抗,我們需要做的是先了解孩子的反應背後的原因。
年紀稍大點的孩子比較能夠解釋自己的理由。年幼的孩子可能難以用語言解釋自己的原因。甚至,他們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何如此。這時候就很依賴父母的同理心、細心、與觀察了。
孩子討厭的那個人,是不是常常出現侵犯孩子界線的言行或態度?這並不需要嚴重到虐待的程度。比方說,老是用權威且沒耐性的方式催促或逼迫孩子服從?在不經孩子同意的情況下就處置孩子的物品或做出使孩子不舒服的肢體接觸?咄咄逼人?
孩子特別抗拒的要求,是不是打亂了孩子當下的興頭?是不是孩子並沒有這樣的需求而被強加所謂的關心?是不是這個人常常用本位主義在勉強孩子?
這只是幾個例子,但絕對不限於此。說真的,如果你仔細傾聽自己內心的感受、把自己當成孩子去同理,說不定你也覺得這個人令你不舒服,只不過孩子的反應與表現更為原始,不若成人那般壓抑、社會化罷了。
如果黑暗一點,說不定這個人曾經傷害過你的孩子。如果不去了解孩子的行為動機,只是一味要孩子服從、禮貌,只怕會加重傷害、把孩子往深淵裡推。
當然,孩子的動機並不永遠都是好的。比方說,你發現孩子特別討厭外貌不佳的人。這是一個機會教育的機會,可以導正孩子的外貌歧視。但若沒有「了解」的第一步,又何來之後的對症下藥呢?
在了解之後,發現原來孩子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捍衛他的界線,接下來就要考驗家長的智慧,如何協助孩子建立健康的界線維護技巧,同時處理當下的社交尷尬了。
由於這樣的社交情境太過多元,很難給予標準建議來適用於所有的情境,所以我強調「家長的智慧」。
但我認為,家長的第一優先考量,應該是孩子的身心健康。當機立斷中止對孩子的侵犯、同理孩子的感受,基本上是不會錯的。比較複雜的是如何處理當下的社交狀況。
有些人可以接受並理解你在建立孩子的健康人格,不會把當下的處理認為是針對他個人的一種污辱;但有些人並非這麼明理,甚至很愛拿出教條來壓人,那就麻煩了。前者好處理,也不需要我在此多談。我用自身經驗來談談後者吧。
還住在美國的時候,有次我在徵求保姆,有位台灣同鄉阿姨(對我算是阿姨輩,對我的孩子來說就是祖字輩了)前來應徵。初次見面,她一到我們家,看到嬌小、約六歲的老么,興奮熱情地一把就將這孩子抓到懷裡「抱緊處理」,直誇他可愛,我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
孩子在她懷裡滿臉驚恐、全身緊繃。
在國外長期居住過的人可能知道,「同鄉」是一種奇特的關係,涉及了不少利害權衡與資源分享,還有同鄉圈子中可怕的閒言閒語,不會是你想輕易得罪的對象。
我立刻伸出手把孩子牽過來,同時對孩子說:「你很緊張,對不對?」
孩子睜大了眼、點點頭。
我抱著他,輕輕拍拍背:「沒關係,這是你第一次見到這位阿嬤。你先去沙發坐著。我和她聊聊。你想加入我們的時候,隨時歡迎你喔。」
孩子用比閃電還要快的速度逃向沙發,遠遠地觀察我們。
然後我對那位同鄉說:「不好意思喔。他遇到陌生人不太自在。」
等到他自在了,他偶爾過來瞧瞧我們,也漸漸放下心防。但是這位同鄉缺乏界線尊重的觀念,表露無遺,我們母子其實都知道我們需要下功夫捍衛我們的界線,而不是任憑對方以熱情、好心為名來使我們不舒服。
等到那位同鄉離開了,我對孩子說:「以後看到客人最好打招呼,說聲Hi也行,可是如果對方讓你不舒服,你可以跟他說不要。你可以跟他說『不要抓我』、『不要抱我』、『不要碰我』、『放開我』……。不管他是大人還是小孩,你都可以拒絕,你都可以說出來喔。」
別忘了,我的孩子是收養兒,而且來自於有嚴重家暴狀況的原生家庭,所以帶著非常多的心理與行為問題。
在我不到兩分鐘短短的反應中,快速地把孩子從恐懼與被侵犯的狀態中解救出來、同理他的感受、指引他找到安全感、允許他用自己的節奏去建立舒適的人際關係;在不指責客人的前提下,卻又明確地讓客人知道:她之於我的孩子只是一位「陌生人」,他們雙方的關係尚未建立,她的過度熱情在那個階段實在不妥。
想當然,我並沒有雇用那位同鄉來當孩子的保姆。
人都渴望被同理,孩子更需要被同理,因為透過同理,他們才能「感受」到你的愛與了解,而非只是靠知性去理解「我知道爸媽是愛我的」。感覺到了你的愛與保護,被愛的感受才會在心裡生根;知性上相信或知道被愛,是一種不紮實的自我說服,內心則是空洞的。讓孩子感受到你的同理與保護,會讓孩子有健康的心理力量,也能使你的禮貌教育更適當,而非壓迫。
禮貌需要從小教育和訓練,但若禮貌與教條成了一種壓抑情緒、合理化界線侵犯的迫害,就容易影響孩子長遠的人格養成與未來的心理健康。反之,若只是以界線為名而任性自我,成了沒禮貌的屁孩或白目大人,也會造成各種的適應問題,並非好的結果。
我個人經驗分享中的應對方式,不見得適用於所有的狀況,身為家長的你,也許可以花點心思想想,下次孩子對某人又出現抗拒反應時,你可以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