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州的郡立心理衛生單位實習時,曾遇過一個案子,本多年未曾想起,卻在看過精神科醫師暨催眠大師Milton Erickson醫師的書《催眠之聲伴隨你》後,在我腦海徘徊不去。
那天,一位資深的治療師對我說:「我有一個不太好做的案子轉給你。你試試看。」
他的口氣並非「我沒辦法,你幫幫忙吧」,而是「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這不是好預兆。
我看了看資料,原來是一個中南美裔的家庭,因為六歲兒子的暴力行為而求助。這位治療師已經做這個案子好幾個月了,卻沒有進展,無論他採用什麼療法,都遇到瓶頸。
大事不妙。這位治療師也是中南美裔,而且是個對小男生而言很有親和力的大哥哥。如果連他都不能使這家人配合、信任,我一個亞洲女性移民能取得他們的信任嗎?他們會聽我的嗎?而且他已經試過很多辦法了。根據檔案,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可做。
第一次和這家人見面時,我請他們說說他們的狀況。即使我已經看過檔案,我仍要聽聽第一手的說法。
姑且稱這位小男生為小米。
媽媽看來已經心力交瘁,爸爸則是不太說話地坐在一旁。媽媽說,小米平常是個內向的小甜心,可是一生起氣來,暴力程度驚人。破壞東西不算什麼,他會殘暴地、不分對象地打人,連三歲的妹妹都慘遭毒手。有一次,小米又因事大怒,狂揍妹妹,甚至坐在妹妹的臉上。妹妹鼻青臉腫,連兒童保護局都被驚動了,派人調查他們一家。小米幾乎每一天都會來一場暴怒的戲碼。
媽媽把問題歸咎於爸爸愛看WWE拳擊、並讓小孩一同觀看。
一直不說話的爸爸突然眼睛一亮,氣急敗壞地說,看WWE拳擊不是問題,而且小米很愛看,是他們父子倆的共同興趣。
從訪談和檔案之中抽絲剝繭,仍看不出這個家庭有什麼足以解釋小米行為的原因。爸爸媽媽感情融洽,最大的爭執就是拳擊這件事。「專家們」都告訴這家人不要再看拳擊、也不要和小米玩拳擊遊戲,但爸爸並不願意配合。
我和小米進行一對一的遊戲治療,並持續了解每一位家中成員、家庭動力、家庭外的影響。
小米的確相當內向、害羞,但是個性相當可愛貼心,加上他圓圓的小臉蛋、圓圓的眼睛,天使般的外表讓人很難想像他可以有多暴力。
小米每次來見我都很開心,卻一家人總是不留露任何明顯的議題讓我處理。小米只表達,他很愛妹妹,也不想傷害妹妹,可是一發怒起來,不知怎麼的就會打人或破壞東西。他不喜歡自己的暴力行為,每次發作完都很後悔。
一般來說,我們都會認為小米有衝動控制或憤怒控制的問題。
但我的直覺並不認為小米無法控制他的衝動。我也不覺得他的家裡有什麼大問題。直覺就是直覺,我解釋不出為什麼。和上司、督導、資深治療師、精神科醫師、社工師諸位同事們討論,大家給我的建議千篇一律,像是獎勵/處罰、積分制度、禁止拳擊和攻擊性強的活動、建立新的興趣……等等。
但我想:若是這些理所當然的方式有用,前一位治療師就不用轉給我了啊。
我開始覺得不能照SOP來。
這天小米一家又來報到。我問爸媽:「小米還跟爸爸一起看WWE嗎?」爸爸說是。
「好,要看就看,要玩拳擊遊戲就玩,只要安全、開心就好。」
全家人都很驚訝。
「小米有沒有拳擊手套?真的有保護功能的那種?」我問。
「有。」
「家裡有沒有拳擊沙包?很大的那種?」我再問。
「沒有。」
「會很貴嗎?有沒有預算可以買一個?家裡有沒有適當的空間可以放?」
爸爸馬上興奮地說:「沒有問題!」
「很好,」我說,「請你們去買一個、安裝好。這是小米的專屬沙包,如果沒有小米的允許,其他人都不可以用。」
我轉向小米:「你有你自己的大沙包可以打,開心嗎?」他羞澀地點點頭。「那,小米,我要你答應一個條件,如果你不答應或不遵守,我就請你爸爸媽媽把你的沙包退掉。」小米的眼神有點閃爍。
「小米,只要你覺得生氣、想打人或破壞東西,你就告訴周邊的人『我要去打我的沙包』,然後你就戴上拳擊手套 ─ 記得,一定要戴手套 ─ 去打你的沙包,打到你累到打不動為止。你可以答應我嗎?」
小米再次羞澀地點頭。
下週回診時,我詢問他們的進展:「小米,你有沙包可以打了嗎?」小米笑得燦爛,點了頭。
小米的父母說,小米的確每次生氣就去打沙包,這一週只發生過兩次摔東西事件,但是一摔完,小米就驚覺自己應該要去打沙包。我告訴他們,他們做得很好,繼續練習下去。
接下來的兩週,他們都爽約了。我好不容易電話聯絡上他們,才讓他們回診。
小米的父母說,因為小米的表現很棒,家裡再也沒有他的暴力問題,所以他們就不再回診了。
我請他們繼續回診,一方面是為了追蹤,一方面是要繼續培養小米「沒有沙包」時的處理能力。
接下來六個月的追蹤,小米一家常常放我鴿子。 (怒。可以提早打電話來取消嗎?最討厭被放鴿子了。)但原因是他們一切平靜快樂,沒有任何問題值得處理了。小米甚至後來再也不需要使用沙包轉移暴力行為,因為他再也不需要以暴力行為發洩憤怒,他學會了忍一時之氣、轉化憤怒,拳擊成為單純的遊戲和嗜好了。
當時我的沙包建議,讓媽媽有點擔心:「這樣不是鼓勵暴力嗎?小米已經有暴力問題了耶。而且怎麼可以獎勵他的負面行為?其他治療師、老師、育兒書籍都說看暴力節目不好,你怎麼還讓他們看拳擊?」
小米的媽媽的反應,也是單位裡幾位治療師的反應。大家都希望這家人不要再看拳擊了,希望他們一家把所有跟暴力行為相關的影響都消去。我的怪招,讓原治療師和上司都質疑。原本的SOP治療方式花上半年都沒有任何進展,卻在一次的突發奇想,就立刻得到了改善,兩個星期的時間就解決了,且持續引導小米往正面的方向改變,讓大家跌破眼鏡。
只是一個沙包啊!
我自己的分析是:
拳擊、鬥雞、鬥狗這些美國中產階級白人認為暴力、不入流、不人道的活動,卻在中南美裔文化中頗受歡迎。要求這家人放棄拳擊,只不過是用主流文化的態度去壓迫他們而已。
誰說看拳擊就一定會有暴力傾向?在九零年代,香港的三級片和變態片非常流行,當時台灣也沒有電視分級制度,多少小孩、青少年看了那些影片,也沒有都變成恐怖殺人魔和強暴犯啊。一個人的行為和性格會不會被媒體影響,是有多重因素的。
媽媽其實本來並不反對拳擊,是聽多了「專業人士」對拳擊節目的反對立場,而對自己的文化產生質疑,連帶影響了整個家庭動力。
(心理學其實還是相當美國中產階級白人中心的啊。先前那位治療師雖然和這家庭同樣是中南美裔、都會說西班牙文,但是他似乎並沒有覺察到心理學本身有一定的文化霸權成分,因而自己也成了霸權的一員。)
加入他們的文化,而非對抗他們的文化,讓小米家中的糾紛減少。當我以「專家」身分加入他們的文化時,爸爸媽媽再也不需要為了這件事情起爭執了。爸爸媽媽不再為拳擊爭執,使得家中氛圍和睦,小米也不再覺得自己害爸媽吵架。
更何況,拳擊是維繫小米一家人感情的媒介之一,何須破壞它呢?
再來,小米的妹妹三歲,小米六歲,小米可能多少有些老大情節,覺得父母的關注被妹妹瓜分了。從與小米的互動當中,我判斷小米對妹妹的感情是真的,所以小米的潛意識一定不願傷害妹妹。也因為不知哪裡來的直覺,我認為小米是有衝動控制能力的,但在憤怒的情緒燃起時,他的潛意識「刻意」要他做出那些破壞性的行為。
若他的潛意識不再要他這麼做呢?
於是我給他一個專屬的沙包。象徵性地,那是他「專屬」的「情感」對象。當小米有一個專屬的感情對象可以發洩,加上他真心疼愛妹妹,他很樂於使用沙包。這是和前一位治療師建議的「打枕頭」不同之處。
還有,當小孩子是很辛苦的。整天被大人規定這個規定那個,被指使來指使去。我讓小米「擁有」「權力」(power),就像WWE的拳擊手們那麼有力(powerful)。這是另一個潛意識的連結。
為了安全起見,我要求他一定要戴上手套。由於小米的個子很小,我知道他不可能動搖專業大沙包,所以一個人打沙包也沒關係。
當小米照指示,在憤怒時使用沙包發洩,打到累了,自然沒有力氣再去找別人的麻煩。小米不造成別人的問題,相對的也獲得他人的正面回應和稱讚,他就越來越喜歡轉移自己的攻擊行為。
小米在學校或其他離開家的環境,沒有沙包可以打,但是他記得,如果他不遵守約定,他就會失去心愛的沙包,所以他在其他地方如果生氣,他會忍住破壞性的行為,等到回家打沙包。
可是他發現,等到他回到家,他已經不生氣了。間接地他學會了「原來我只要忍一忍,就不生氣了,所以我可以不發作的嘛。」然後他又發現,他只要忍一下,就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這個觀念,人人都可以對他說教,但只有他親自發覺、應證、體驗,他才會真心接受和內化。
我建議他使用沙包,並不只是「轉移」而已。「轉移」這件事,小米的父母、和之前的治療師已經試過了。當時我只覺得自己是一時的直覺,但事後再分析,我認為差別在於,我加入了小米一家的文化、使用他們既有的優勢、信任小米的能力、信任漣漪效應、信任我自己的潛意識…… 這個案子在很多層面呼應了Erickson醫師的治療模式。Erickson醫師的書,喚起我對小米的回憶,也應證了Erickson醫師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