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遇到某些熱衷「身心靈」領域的人,或是用「極端、死腦筋」方式虔誠信仰某些宗教的信徒,前來尋求心理專業協助,帶著僵化的信仰,不容任何挑戰,也不尊重心理專業,我只能請他們回去自己信仰的體系尋求其中的大師相助。
例如,曾有案主,滿口花精、高靈、內在小孩(身心靈界的版本,不是心理學版本),可是幾十年來痛苦不已,顯然這些話題對他沒有幫助,而我從他的傾訴中聽到了數不盡的盲點。每當試圖協助他突破盲點、改善現狀,他完全不想聽,只想談哪個花精代表了自己,彷彿自己就這麼被定義了。或是用身心靈界所談的內在小孩不斷地隔靴搔癢,卻不願意正視療癒的必要過程與階段性,在還沒到達(心理學說的)內在小孩療癒階段時執著在處理內在小孩,但是第一階段的基本功都沒做好、也不想面對,甚至直言要我別挑戰他,那要怎麼走到最後階段呢?
也有一位Pagan(註)信仰者,不斷談著各種神祉、星相、儀式、魔法,彷彿這些決定了他的喜怒哀樂和一切,每當我請他內觀去正視自己的感覺、處理自己的經驗,他總是堅持在這些外在的話題上、迴避內觀、不願聚焦在深度議題,於是談了很久,他的療癒都沒有什麼進展。
還有遇過被嚴重洗腦的僵化基督徒,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教會似乎對他灌輸了非常不健康、有傷害性的觀念,早成他一直無法跳脫自己的痛苦。偏偏他不能接受任何挑戰,必須相信教會的說法都是神聖無誤的。那……我也沒辦法啊。
還有某些朋友,遇到了心理上的困難,不斷尋求偏方、求神拜佛,就是不尋求正規醫療和心理諮商。
在此並不是說宗教一律都有害。我也遇過有虔誠宗教信仰的人,運用邏輯、彈性、開放性,能夠接受對自己好的信仰內容、接受專業意見調整不太健康的想法,於是結合了信仰與心理專業協助,進步飛快!
宗教信仰本身不是問題。影響信仰者心理療癒的,是信仰者本身的態度。
我觀察到許多對於宗教/信仰過度僵化且執著,而且依賴那些信仰所提供的教條、儀式、物品的人,往往是控制觀出了問題。
在心理學中,有所謂的「控制觀」(locus of control),指的是一個人對於「控制」的信念。內控觀,代表相信控制在己。外控觀,則認為控制在外、不在自己。
極端的內控者,可能堅信人定勝天,有幾分耕耘就一定有幾分收獲,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意外。
極端的外控者,可能是嚴重的宿命論者,認為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兩種極端,當然都不健康。極端的內控者,很容易和現實脫節,不能承受現實世界的意外、失敗,也容易在事情不順利或不幸的時候,責怪受害者(包括自己);他們容易顯得很「天龍」、缺乏同理心、像是控制狂、高焦慮。極端的外控者,容易充滿著無力感,也容易陷入絕望,並且消極無作為而產生自我實現預言式的失敗與不幸,然後強化自己的無力感和絕望,惡性循環;可想而知,極端的外控者,很容易陷入憂鬱的現象。
如果不談極端,哪一種比較好呢?其實並非哪一種比較好,而是在內控與外控之間彈性使用、取得平衡。例如,我們相信認真上課、認真複習、好好交作業,我們就對成績有合理程度的掌控,但如果老師會刻意刁難學生、評分不公,那我們就會調整期待,知道把自己的本分做好是必要的內控,但是無法掌握的外控成分會產生影響,所以不會因為自己沒有得到呼應自身努力的分數就打擊自己,但也不會因為過度的外控觀導致連自己的本分都沒做到而拿零分。
回來談談信仰的部分。我發現這些僵化且極端堅守信仰教條而限制了自我療癒的人,有些是失衡的外控者。他們可能長期以來都缺乏內控的感覺(不認為自己能夠控制或掌握人生和自己的喜怒哀樂),所以透過信仰教條來得到一點點安全感,覺得這些信仰教條給了他們依靠和可預期性、只要照信仰說的做就能得到信仰說的結果。他們不想要挑戰有害的信仰內容或信仰行為,因為那涉及了他們得運用自身能力去控制什麼,而他們不習慣這麼做,也不認為自己做得到,所以寄生在信仰的框框中最安全。(換句話說,這樣的信仰態度強化了他們內在的無力感和依賴性,而非建立獨立自主和自信。)
另外有些則是失衡的內控者。他們「操之在我」的控制感相當強烈,但是面對真實人生的各種不可控制、以及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理痛苦,信仰的教條賦予了他們控制感,讓他們覺得自己獲得了控制的辦法,即使事實證明他們的信仰根本沒有解決他們的問題,甚至還加重問題。這種操控感帶來的假性安全感,使他們不願意去挑戰這些信仰的教條。甚至,宗教信仰對於他們所遭遇到的各種不順或意外,提出了解釋,使他們覺得某些事情的發生是有原因的、不是隨機的運氣,這樣的觀點使他們能夠安撫內心對於「隨機、不可預期性、沒有理由」的人生必然現象的焦慮。(換句話說,也就沒有真正從內培養出接納人生正常現象的能力,並且為了一切都要有理由而容易被煤氣燈洗腦。)
最重要的是,這些儀式、物件、教條,常常都是往外求,而不是往內面對和處理自己內心真正的議題。畢竟,如果你可以不靠那些外在項目就處理掉內心的議題,某些信仰組織就沒錢賺了啊。(心理諮商希望你快快處理完、畢業、獨立幸福;許多宗教組織希望你在裡面長長久久乖乖聽話。)
除了控制觀的議題之外,死守僵化信仰的人,也可能還有別的深度議題,不過為了聚焦,在這篇文章就不提那些可以再寫上數千字的方面了。
當然我們可以很直線式思考說:「啊你們心理人知道這些人有這些問題,你們就解決啊,為什麼你說幫不了?」
好,這個論點,需要分幾個層面來說。
首先,我「個人」幫不了死守有害信仰的人,不代表其他心理人幫不了,所以不需要一竿子打翻一條船。我幫不了,還有很多心理專業人士可供選擇。我一天到晚轉介案子給別人喔!認清自己的能耐、幫不了就不要拖延當事人,其實也是我們專業心理助人工作者的倫理的一部分。
另外,心理助人工作,並不是由專業者控制當事人,而是雙方在互動中協助當事人朝向雙方有共識的健康目標前進。專業心理助人工作者,比較像是一位有專業知識的嚮導,協助當事人看懂尋寶圖、帶領當事人前往尋寶、路途中照顧當事人的安全並提供必要的資源;但是當事人本身必須願意行動、願意配合。如果當事人說:「我就是要用法國的地圖來找位於馬來西亞的寶藏,你不要給我馬來西亞的地圖、不要帶我去馬來西亞!」那,這位嚮導也無能為力。如果這位嚮導的專長就是馬來西亞,而你堅持要在法國找寶藏,那麼是不是該去找專長在法國的嚮導呢?
當死守不健康信仰、聚焦在外在的信仰教條、拒絕處理內在心理議題的當事人,對專業心理助人工作者說不要聽心理專業的意見、要求維持有害的信仰和模式,那就像是找錯嚮導去尋寶囉。
有某一些當下似乎死守和應用不健康信仰的人,其實並不是完全不能放鬆並變得更彈性、更健康。只不過,這通常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幫助他們軟化那種不健康的執著。並不是每一位當事人都有耐性走過這個「打開心房、增加彈性」的過程,更別說這個過程才只是第一步而已。表面上像是死守有害的信仰,其實背後往往有著很深刻的心理原因,而克服這些心理原因需要雙方都有耐性,也需要當事人願意給自己機會。如果不調整有害的信仰、不願意接受新的切入點、不解決背後的心理機制,也很難進入後面的療程。所以,抱持著這些僵化且有害信仰的人,往往需要比他人更久的時間來達到相同的療程結果。
我仍然要重申:宗教信仰本身沒有問題(除非它本身真的有害),重點在於信仰者用什麼樣的態度在相信、應用那個信仰。
有些人因為信仰的力量,而使自己的心理療癒如虎添翼;而以不健康的態度應用信仰的人,卻使自己的心理療癒不進反退。
希望我們都能在靈性成長的同時,兼顧心理健康與安全。
註:「Pagan」在中文似乎被翻譯為「異教」,但是我不願使用這種翻譯,因為那是一種以十字教霸權貶低和打壓更早就存在的信仰的詞彙,而且就語文邏輯上也說不通。基於文化尊重,但又沒有妥當的中文翻譯的情況下,我就以英文表示了。